到了机场,没有看到熟悉的脸孔,只看到一位大叔举着牌子,上面写着大大个的我的名字。大叔看到我走出来的时候是紧张的向我招招手的,他认得我 -- 当然是因为我故意穿上了那件算是‘制服’的衣服的关系。大叔几近战战兢兢的帮我推行李放上可以说是豪华的房车,我则大剌剌的坐上那舒服的后座。大叔坐上司机的位子,战战兢兢的跟我说话,我这才意识到,大叔是一位司机大哥。不知何时起,我变得这么大牌,即使这一趟来这里其实只为好好的放假放空休息两天,却还是有公司安排的私家司机来接送。我很不习惯,虽然还是‘欣然’的接受这个事实,继续大剌剌的坐在乘客座位。
车子很好。坐在车里,几乎完全听不到引擎的声音。跟家里那辆陪我征战许久,但又很久都没拿去修理的车子(每当听到它那几近吼叫的引擎声我都觉得无地自容)的吼叫声差很远。坐在车里,司机大叔专心的开车,每跟我说话,我总算可以认真地安静下来。即使脑袋里还是装满久未处理的事情、情绪、惆怅、忧虑.....但这的确是难得真正的清静,尤其看着外面那不会让我联想起未完的工作的风景。
或许太平静了,加上是凌晨班机,我在车上昏睡了过去。短短的一觉醒来,我到了台北市--我又到了台北市,我又来到了艺术村。入住手续基本上已经像是跟警卫交待一声就成事那么简单 -- 一切都安排好了。真的很感谢剧团的贴心安排,让我重新体会到某种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尊严”。
入住了,我继续昏睡,然而昏睡不了多久跳起来,赶快趁还没到与学生会面交接一些未完的工作(她将代替我去完成)先去书店逛逛。书店!对书店的眷念,已经到了一种偏执的地步。我本来就是一个稍有偏执狂的人,但对某事物的偏执狂都有一定的时间性,像小时候对听音乐的偏执,到了前些年就慢慢淡化了。然而对书本的狂热度,却历久未衰。现在回想一下,或许,是因为沉浸在文学的世界里,是一种更安全、更持久的爱吧 ---- 就像是长期被紧紧的拥抱一般,身心于是就可以放松了。文学、或书本,都是人制造出来的,但却比人本身可爱太多了。近年来的所见所得,让我相信,人的存在本来就是谎言。就人的外壳/身体来说,就是最大的谎言。你每天、或每周一、两次看到的是同一个躯体同一张脸。看到了,你就感到了温暖感到了亲切。那些个熟悉的外壳在你心中是某种记忆----对此人此身的一个亲切的记忆,是一种爱。它提醒你你们共同经历的某些事情,某些共同经历的情绪 --- 任何情绪(然而我们知道大部分的情绪一旦有了时间的铺垫就多变成快乐或至少比较值得回味)。殊不知包裹在这熟悉外壳里面的已经是一个新的陌生客了。因此你的纳闷 (为什么他变得比之前冷淡?)就得到了逻辑的解释 --- 他不是你熟悉的那个他,他是个陌生客。陌生客在你人生消失得比他们出现时更快,更突然。
因此,许多跟任何人交往的经验,就真的像早上坐车一样:闭目养神,眼睛打开时却已经是另一个空间了,好像之前的路程、路程以前的过程都从未发生一样。人生如梦,梦如谎言。
一个人来到书店。书店一点都不寂寞,站满了人,都在低头静静的翻书。翻的不是那些没有任何激励作用的激励书,不是那些让你伤得更深的疗伤书,不是脑残的文学,不是九把刀。无论是什么书,他们翻的都是些至少能刺激脑筋去转动、去思考的书籍。所以严格来说,跟家乡的大众书局里看到的景象的最大不同点是:我在这里不只是看到一群正在翻书的书友,而是一群正在思考的人们。大众书局里的是抱着(别人硬给的)答案来买‘实用’书的购物者;这边书店里的是来寻找问题思考的读者。大众书局里的书本是因应市场而引进的;这里书店的书本是开拓市场(与视野)而引进的。
一个下午好几个小时,给了书店,给了思考。我知道隔天我还会继续把时间花在书店,因为这是我唯一的寄托了,或者说唯一我最感觉安全的寄托了。在这里,大部分时间看到的都是陌生人,心里倒坦荡荡,没有太多情感的包袱,没有太多背叛的危机感。来到这里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很久没有跟自己说话,很久没有给自己爱了。我知道我很需要好好的大哭一番,好好的大睡一番。这个时候,我甚至很想离开那个充满谎言的巢穴,带着爱人远走高飞,我们俩就这么永远当别人眼中的陌生客。